我是含着眼泪看完电影《我本是高山》的。村庄教师张桂梅的故事,让我回到了早年,回到母亲在万古堂小学教育的日子,回想起了那些日子里的人和事。
母亲说,张桂梅教师了不得,能把学生当自己孩子的教师,都是好教师。说起在村庄校园时的日子,母亲总是满怀留恋和厚意,心心念念的,是旧日搭档、学生和万古堂的故事。许多旧事早已尘封,有的生命走向了永久,一些故事还在持续。
回故土湖北赤壁,总要回到莲花塘,寻访万古堂。赤壁曩昔叫蒲圻,居长江之南,因蒲草萋萋而得名。1986年撤县设市,1998年命名为“赤壁市”。千古风漂泊淘尽,全国不敢小赤壁,1800多年前产生的那场三国赤壁之战,让人们记住了这儿。赤壁西南部的山里,坐落着我的祖居地莲花塘刘家和我日子过的万古堂小学,两者紧邻,中距离一道山岗。
重回故地,触景生情。往事历历,时光倒流,一幕幕地康复了鲜亮的色彩。
那是我心中温暖的回想。
一
出赤壁城,望西南角,田畴广大平展,远处山线模糊,这一大片沃野叫大田畈。春日绿秧无边,夏秋稻浪翻滚,冬雪皑皑连天。大田畈的西南边角,幕阜山的北麓深处,有一处粗陋的校舍,土砖白墙黑瓦,有塘有井有林。这儿原本不是书院,而是一座乡贤祭堂。传说在若干年前,一位姓万的法师曾在这儿积德行善、护佑生灵,当地大众为了感念他的恩德,在这儿修建了一座五开间的祭祀堂,供奉万法师的泥塑像,取名“万古堂”。若干年后,祭祀活动稀少了,祭堂衰落了,改作书院,取名“万古堂小学”。
再过若干年后,万古堂小学迎来了咱们一家。
来万古堂小学之前,我的母亲在一个今日叫神山镇的神山校园当公办代课教师。校园邻近有山,因为从不被水淹而称奇特,山曰“神山”,水曰“神山湖”,湖里盛产莲藕菱角鱼虾。母亲本是城里姑娘,因身世封建家庭,被下放在这个瘠薄却不乏鱼米滋补的湖乡。父亲当年从北师大物理系结业后,分配在武汉的一家兵工厂作业。遽然有一天,当地教育部门就出台了一项方针,规则教师各回客籍。母亲客籍在城里,但身世问题回不去,只好挑选了父亲的客籍为客籍,拖儿带女地从湖乡到山乡,落户在愈加瘠薄的莲花塘刘家。
那是一段注定要烙进我生命里的日子,整十年。
孩提的眼里,全部的山都是高山。莲花塘村坐落在山谷之中,三面是山,一面是田垄。村口有一块丘田叫桅杆丘。刘家祖上曾出过翰林,丘田里的桅杆是供翰林回乡探亲时系马用的。门前有塘,塘里有鱼,田田的荷叶挤挤密密,红的白的荷花高高低低,或含苞未放或花蕊尽绽,像倒插的毛笔、燃着的火炬、挺举的标题。一条浅溪,从顶上塘流过中和塘,注入了莲花塘。
秋冬时节,整个山谷草木过霜、山色凝重,寒蝉凄切噤声。远处的关山尖、平山尖独立寒秋,山抹微云、天黏衰草,居高傲世群峦、平视天公。落雪封山的日子,山舞银蛇,原驰蜡象,扑打雪峰止境的冬日。屋檐冰挂如帘,港汊冰柱如瀑,六合犹如雪窖冰窟。及至春夏,后坡草叶葱翠,林木竞长,溪边花开灼灼,藤蔓环绕。村后早莺争暖树,檐下新燕啄春泥,松竹桃在排队,枝头花在集会,喜鹊斑鸠在现场直播。姹紫嫣红,绿了又黄,红了再青,青绿是山里四季的主色。
万古堂小学在山的那一边。从莲花塘到万古堂的山腰,模糊有四条小路。榜首条路,从塘塍上陡坡,迎面是一棵大梨树,树身上吊绑着大垛的干稻草,是牛儿们过冬的草料。悬在空中,不渥堆,不腐朽,总有太阳的滋味。牛儿扬着脖子,用嘴拉扯树干上的草们,不多吃,不抢吃,想必是知道须留些个,待大雪封山、草料缺少的日子再吃。过了这棵大树,是一棵棠棣,树上有刺如锥。小时分爬树,臂膀腿儿虬在枝丫间嬉戏,谁的屁股不小心被刺扎着了,必定是锥心肠疼、嗷嗷地叫。棠棣春末开花,艳艳灼灼,花簇紧致,秃秃的果儿不大,却是成双成三地扎在一同。读到《诗经·棠棣》里的“凡今之人,莫如兄弟”,方悟古人以棠棣喻兄弟之情的由来。通过这两棵树,沿山脊一贯走,顺坡下去便是小学的菜园子。地里的青黄瓜、红西红柿们等不到老练,就被孩子们摘了果腹解渴;第二条路,从村牛栏屋的侧面上斜坡,一片桐树林,连着一片李树林、梨树林。不上课的夏天,爬上粗大健壮的油桐树,四仰八叉地横躺在阔叶粗枝间读书,有知鸟声陪同,能够忘了时辰,不闻大人疾呼声。春雨毛毛,小路上李树开花一片白,含烟带雨,娇翠素静。清明时节,早上上学,忽见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梨花开,花瓣雨,春泥路,回视贪玩不思学。这条路能够一贯通到校园的公厕——山村现代文明的稀有标志,厕所表里满是孩子们的涂鸦;第三条路,爬莲花塘后山坡,上竹林,翻山包,沿山腰荆棘路,走过一片墓地,直达校园的背面。盛夏之夜常有磷火游动,传闻还追人跑。新年前夕,家家户户往山上的墓地送祭灯,寄予对祖辈亲人的怀念,温暖逝去的魂灵,算是天上人间两厢牵挂了。远远地望去,乌黑的夜空宛如天界,模糊的天灯照着天街。这条路虽近,孩子们却很少走,一分窄,九分怕;第四条路,从塘堰动身,顺小港走上百米左拐,直通小学门前的万古塘,塘里有睡莲、水藻和鱼儿。一条平路衔接两口荷塘,走的人多。也有惧怕的当地。路的左坡有一片菜地,菜地的上方有一座坟,里边躺着的是我小学三年级时的女同学桂儿。放学打猪草,见山坡上的供电变压器间有旺盛的猪草,她一伸手,被强壮的电流吸住了。桂儿妈每全国午在坟前凄厉的长哭,持续了许多年。这生命的悲歌,成了全校师生心酸的回忆。
其实,不止这四条山路。
乡间孩子,有脚就有路。有家住京广线边上架桥郑家的同学,每天能看到京广线上的火车“何况何况”地开过来,“胡吃胡吃”地开曩昔,我特仰慕他们,还专门到郑姓同学家里夜宿,听火车的声响。他们上学路远,要穿过宽宽的田畈,一不小心被漫天的油菜花、无边的紫云英、满畈金黄的稻海麦浪牵绊了眼和脚,或许一不小心被路旁边小港小汊的鱼儿虾们逗起了玩兴,或许一不小心想在泥塘边的温泉凼里洗个澡,上学一准儿会迟到;也有走得更远的,有一个男生,家住茅山张家,总是打赤脚或穿草鞋——除非是落雪结冰凌的天儿才穿球鞋。放学路上要翻几座山包,沿明澈可见游鱼水草的南渠走一阵子,过桥后拐进山谷,沿碧绿的水库一侧山路上行,再顺着曲曲折折的溪沟上坡,在青石板台阶上呱嗒呱嗒地独行,缘长长高高的天路登顶,回到修竹茂林中的家——一个高得不能再高、深得不能再深的“山以”。这个词重音在“以”,赤壁话里大约是指大山深处的意思。山窝里有终年不化的雪,头顶上有飞机飞过的声响,满目山外山,离天三尺三。这一路上会不会踩到虫蛇,会不会遇到野猪的突击,会不会一脚踩翻了石板,或滑溜掉到深涧里,不知道。只知道这位同学凭着一双赤脚,在县里运动会上取得了田径项目的好成果。
当然,更多的同学家住邻近,老屋任家、新屋任家、月亮井任家、大水坝任家、角塘湾李家的孩子多,远一点有高井畈刘家、新屋费家、畈里杜家、颜家铺黄家、老屋邹家、鸭棚梁家、杨家湾卢家、牌坊卢家的。再远一些,是坡里童家、锁石岭童家、架桥郑家的,最远大约是马鞍岭卢家的,奔走风尘十几里。
道阻且长,年复一年,行则将至,路在前方。庄稼青黄接继,孩子们接茬生长。他们脚下的路,只需一个指向,那便是万古堂小学。
那个时分,粗陋的万古堂小学,是山里孩子张望外界的仅有窗口、联通国际的仅有渠道,是他们的仅有出路。
二
但不是全部的人都看得清这条路。
所以,就有了家访。
教师们白日教课,像农人相同日出而作,晚上常常要走村串户,跟家长们说说孩子的事,让家长少给孩子们派重活、多给时刻写作业。孩子们则惧怕教师告状,挨家长揍,胆战心惊。不少教师像张桂梅那样,费尽周折地追回逃学、失学的孩子。天晴不怕路远,落雨不怕泥深,常常是苦口婆心一晚上,深更半夜才回家。柴门闻犬吠,风雪夜归人,归的是教师们。
这样的夜晚,我就和妹妹、弟弟小手牵小手,牵着家里的狗,站在乌黑的山头号妈妈。仲夏的夜,蛙声如鼓,山蚊子凶狠,伸手不见五指,昂首不见月牙。兄妹仨越等越惧怕,默不作声,不敢看不远处的坟山,怕山里的鬼,不敢动弹,怕脚下有蛇。怀念在恐惧的夜海里挣扎,等候在盼望的夜风中硬撑。偶然有光,分不出是近处的萤火虫在闪跃,仍是远处的手电筒在寻路。比及亮光渐近渐大了,兄妹仨壮着胆大声哭喊“妈——”,有回应了,却是男声,也是家访的教师,“我从程家回来,你妈妈到高井畈刘家去家访了!”这样的夜晚,这样的等候,常有。
万古堂小学有校没园,只需小菜园。校舍是四排平房,四方四正,泥砖黑瓦,房顶有几片玻璃亮瓦,但光线不甚豁亮。大门对着万古塘,后门有陡坡上山。放学了,众声四散,喧哗归零,只剩下咱们一家四口。以及旮旯处,住着的一位煮饭种菜养猪,兼守门的工友——毛子岳师傅。
大门一关,后门一闭,再顶上一些木头柱子,以防响马撬门,万古堂小学便在巨大的暮色包裹下睡去。比夜更静的是万古堂的夜,比夜更黑的是小学的四周。万古堂夜空的星子,却是十分的亮堂而洁净,像山里孩子纯真的眼。满天的星斗,热烈的星语,是孤寂的我最交心的玩伴。那时正痴迷于读《十万个为什么》,书里描绘的奇特太空令我神往,仰视星空发呆,幻想的翅膀在星际间翩跹。若干年后见到航天员杨利伟,我对他说,“我儿时的愿望,便是长大后成为现在的你。”
小学里也有热烈的时分。每到暑假,这儿是鸟们、猫们、蛇们、鼠们的乐土,也常常演出猫扑老鼠、蛇吞小鸟的惨剧。山里有最蓝的天、最白的云,以及最凝滞的时空。晴空里回旋扭转的鹰或许风筝,会忽然一个爬升下来,叼走禾场上睁着无辜双眼正看它的小鸡。有村里的孩子们猫着个腰,悄然地把校门卸下,或许把木窗的柱子掰开,偷偷地溜进教室,轻手轻脚地把长板凳扛到山坡上,翻过来当滑板,一溜到坡底,一滑一下午,一个个猖狂地大笑,所以许多板凳面被磨得滑溜溜的。
山里最黑的时分是夏夜,最白的时节是在年末岁头。天寒地冻,莲花塘、万古塘里的水被冻缩到塘底,再包裹一层冰毯。寒塘孤影,冷月摄魂,六合之间写满一个字:冷。硕大厚实的雪被,把校舍表里盖得严严密密,不留一点黑,没有一丝缝,不冒一息热气。校内空阔处,雪面无缺,只需三两道饿鸟寻食的细爪浅痕。此刻的此地,是神话的国际,是孩子们趴雪人、滚雪球、堆雪人、打雪仗的乐土。再冷,也冻不住孩子的脚,冻不住快乐的心。
六合为屋,山川作家,与万物为伴,受风雨洗礼,汲日月之精华,与天然无限靠近,这是山里孩子的福分,何必可言?他们像林中的绿叶、坡上的微尘、山间的小草,扎根在广袤肥美的土地,附着在坚实耸立的高山,蕴涵在湖塘港池河渠之中,土地、山川哺育了他们、呵护了他们。与城里孩子比,他们没见过电车,没上过影院,没有零花钱和美丽衣服,没住过蛇鼠爬不到、风雨淋不漏的高楼,但小有小的健壮,弱有弱的坚强,落地生根,微而不卑,都是山的赤子、泉的音符,是天然的精灵、秀丽的色彩,每一棵小草都有自己的春天,有自己的欢歌。天然是最好的教师,教他们在苦难中生长;日子是最好的打磨机,让他们在磨炼中老练。教师则是最好的陪同,不光是常识的教授者,更是人生的路标,是浇开他们愿望之花的园丁。
人在福中不知福,身在苦中不觉苦,这大略是人生的常态。那个时分的我,和其他孩子相同,没有觉得是在过苦日子。
但大人们不这么想,教师们不这么想,政府也不这么想,他们在尽力改动万古堂的相貌。
所以有了初中部,万古堂小学更名为大田校园,教育条件、日子环境改进了。古刹校舍被推倒填平,山坡上新起了一横两竖三排房子。教师、学生多起来,路远的学生和教师开端住校。每一条线路上的学生都有教师护卫,一贯比及孩子们各回各家、各找各妈。
我记住这样的景象,有自习课的晚上,孩子们在教室里或悄然无声地做作业,或叽叽喳喳地争个不休。谁家的狗儿跟进教室,趴在课桌底下,老老实实地不吭声。教师们聚在近邻大屋里备课,灯火如白天,门窗漏着风。屋外是雪光辉映的天,北风呼呼地吹。人往团里缩,拿粉笔的指头僵得有些不听话。冻得住呵气,冻不住思维和言语。面黄肌瘦的教师们热烈争论着的,好像是一道方程式。仔细、固执,直爽、诙谐,不时搀杂几句乡俚粗话。屋中心一盆塌炉,噼噼啪啪地迸着炭火星儿。偶然有烟冒出来呛人,便有人抢了火钳扒扒捅捅。黑板旁有一煤炉,直角拐弯的烟筒直接伸到屋外,炉上吊一铜壶,壶盖嘟嘟地奏着愉快与活力。屋里有火,心里有主,论题也温暖。一挺懒腰伸腿儿,把谁家媳妇捎来的排骨熬湖藕小瓦罐差点儿踢翻了,赶忙赔笑脸儿。
我记住这样的景象,劳动课是在山上采油茶,或许砍柴、拓荒,遽然间就风雨交加、电闪雷鸣。教师们拼命地招待学生往回跑,孩子们却欢欣鼓舞,在风中叫、雨中跳。全部树叶儿亮出了灰白的叶背儿,在风中狂舞,在雨中洗澡。消沉的天瞬间就暗下来,像黑夜。房顶的瓦片被吹得咔嗒咔嗒响,窗上的油布被吹得没了踪迹,孩子们这才有了一些慌张,缩在座位上不敢动,听凭风啊雨啊乌黑啊鬼魅啊从黑洞里冲进来,那是一种从没见过的黑。“咔嚓——”,一声炸雷,扯一道闪电,把雨帘下的国际刷成一片惨白。一刹那,只见教师安坐在教室门口的板凳上,神态严厉得像那位护佑生灵的万法师,孩子们这才稳住了神。校舍像一尊默坐山谷的佛,风雨不动安如山。就这么静静地待着,像闹钟停摆,直到骤雨初歇,山野一片安静,一片清亮。“哎哟——”坐在最终一排的高个儿女生长吁一口气,“天亮啦——”,有人喊。教室里马上像鸦雀儿泼了蛋,康复了打闹。
风雨往后的天,仍旧是孩子们的天。
三
树儿黄了,有回绿的时分。青丝洗白,如霜如雪,却返不了青。
一批批一代代学生走出万古堂小学、大田校园,走向宽广的郊野和工矿企业,走向县城、市里、省会,到了滨海、京城,有的走到了国外,教师们仍旧守着那一道山谷,山谷里的那一片校舍,校舍的那一角北风苦雨。
仅仅,教师们都老了,老得回忆的相片都残黄了。
语文教师任豫章是大田校园最老的教师,家住大水坝任家。他是万古堂小学的创办人,是全部教师的教师。我叫他舅爹,因为他是我父亲的亲舅舅。记住他其时常常犯胃疼,不得不偎在校园的灶膛边烤火取暖。但他很长命,他84岁高龄那年,我去看望他,给白叟家带了一件宁夏产的羊毛坎肩,穿上像个老羊倌。他的三儿子任三治在大田校园当过教师,是我的表叔,在我眼里他什么都懂,还教我练过拳。三治教师有个弟弟叫任四维,是我的同班同学,我也得叫表叔。我一贯对两位表叔的姓名很猎奇。儒家讲“人治”,法家讲“法治”,道家讲“无为而治”,这“三治”是中国古代的三种治国思维。管仲说,“礼”“义”“廉”“耻”乃“国之四维”,是治国的四大支柱。以“三治”“四维”等圣贤思维为儿子命名,可见任豫章教师是有见识、有格式的文化人。两位表叔没有孤负父辈的希望,三治表叔后来当了赵李桥中学的教师,四维表叔和我一同参与那年中考,整个乡全部校园考取重点高中蒲圻一中的,只需包含他和我在内的五个人,我还考了个榜首,大田校园其时很是景色。进蒲圻一中不久的一个正午,我俩想妈想哭了,爽性溜号,跋山涉水一路狂奔跑回家,我却被妈妈揍了几巴掌,揣上两个煮鸡蛋,又赶回了校园。现在,当中学教师的四维表叔是赤壁有名气的诗人,常常在全国性媒体上宣布古体诗词;李传海教师是老校长,家住角塘湾李家,翻过校园东边的山岭便是他家,他的妻子叫宝儿,不识字。李校长有两女两子,大女儿李红英、二女儿李秀英跟我是同学,大儿子叫李建文,跟我妹妹是同班同学,小儿子李建武患小儿麻痹症,从小离不开拐杖。李校长得了一种佝偻病,背驼了一辈子,像个问号。学生们惧怕李校长,怕他质问:“你怎样又迟到了?”他每次假日到武汉治病,都住在我父亲那里,他们两个大人挤满了大床,我被挤在旮旯,记住李校长的驼背总是躺不直,只能侧着睡。李校长在校园作业时刻最长,一辈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恪尽职守。有一次,狂风暴雨把房顶的瓦刮坏了,教室漏雨,李校长爬长梯上房顶捡瓦,一脚踏空,从房顶滚落下来,昏了曩昔,我妈和教师们都哭了。其时我天真地想,这一跤要是把他的腰背摔直了,那该多好啊。李校长的四个子女没考出来,但一贯表情严厉的他,为本校那年能有两个孩子考上蒲圻一中而兴致勃勃;陈俊德教师是教务主任,教数学,脸上有儿时得天花留下的印记。陈教师家跟我母亲家是一个宗族,是曩昔县里封建宗族“陈半城”陈东华家的子孙。陈教师家是陈家六老爷家的,我母亲家是陈家八老爷家的,说起来是沾亲带故的。校园有几位陈教师,所以陈俊德教师称号我妈为“二陈”。陈教师是公办教师,家住很远,只能在周末回家,在我的形象里,他是乐天派,成天笑脸满脸,不曾有过日子的苦,俏皮话一肚子,在轻轻松松中把难事就办好了;任友元教师是校园仅有的一任女校长,年青、美丽,开畅、凶横,能管得住一校园的教师和学生,常常能听到她爽快的笑声。任校长的爱人叫欧阳宝清,是军官,英俊、洒脱,如同在福建某个机场驻防,教师们叫他“欧排长”,戎衣四个口袋,还佩了手枪。欧叔叔是我的偶像,我总盼着他回来。他大约每年回几趟,给每家都带了礼物。我见过欧叔叔在照相馆拍的一张单人照,很帅,相片上题有一行他的手写体姓名。我一贯疑惑,那字是怎样写上去的。任校长后来调到了县教育局作业,她的外甥女廖琴跟我同班,廖琴有个弟弟,跟我弟弟一般大。村庄校园便是这样,十里八乡的教师和家长大多熟识,许多教师之间、学生之间、师生之间是错综复杂拐七拐八的联系,浓郁的友谊、亲情、师生情有利于互帮互助、互相关爱,但成果要好、考上校园,还得凭学生自己尽力。
家住牌坊卢家的卢赤宇教师,既教数理化,又教语文,性格超凡不俗,才调令人赞赏。他的下巴上长有一粒黑痣。他正襟危坐,言辞尖锐,很少谈天,旁人畏他三分。他写得一手好字,从前写满一黑板的粉笔字,是一首诗,后来我才知道,那是《红楼梦》里的《好了歌》。校园的黑板报由他编缉,有一期最底下一行锦句,让我记了一辈子,那句话是“学习的敌人是自己的满意”;童波静教师家住锁石岭童家,她有一个儿子,但还有“第二个儿子”,是我的弟弟。有一天早晨,童教师来我家,撩开蚊帐帮我妈给咱们穿衣服。三四岁的弟弟赖床不起,迷迷瞪瞪地以为是我妈,就喊了一声“妈”,童教师容许了一声,弟弟不好意思,童教师却快乐坏了,从此就让我弟弟叫她做“妈”。这妈真没白叫,她常常从自家带菜给咱们家,她家克己的腌菜特别好吃;任民权教师家是月亮井任家的,教代数,常常写一黑板的方程式,讨论起代数题来十分投入、专心、较真,有一次居然不知不觉地把皮带从腰间抽下来,叩打桌面,重一下轻一下的,眼睛却一向不离桌上那道题,吓得咱们不敢喘气儿;边一山教师是城里人,长得面大耳阔白白净净,他是从县文工团下放到大田校园当教师的,是不是教音乐不记住了,但他的笛子吹得很好。他喜欢我弟弟,弟弟还没上学,但心算很厉害,边一山教师时不时地把我弟弟捉到跟前,两腿一夹,加减乘除地命题,让弟弟口答,弟弟的“母算家”外号便是他给起的。后来传闻边一山教师落实方针返城,当到了市财务局局长;任海泉教师教语文,他的妹妹桃英、弟弟泉元跟我是同班同学,他们家住山坡下的老屋任家,我常常去玩儿,门对门,房挨房,进哪个门穿哪个廊、哪个是堂屋哪个是厨房,门儿清。任海泉教师后来考上广西邮电校园,结业分配到了县里的邮电局作业。脱离校园多年后,见到过一次任泉元同学,他在家园做铝合金门窗事务,说姐姐桃英已不在了好些年了,我听了一阵伤感;陈金平教师教几许,人长得英俊,举动有风姿,穿翻毛皮靴,很洋气。家住荆泉山里,周末回家要走很长的山路。他曾给我的试卷打了一个满分,还用红笔字写了很长一段鼓舞的话,我至今记住;刘凯华教师教数学,本是高井畈刘家的人,嫁到了月亮井任家,记住她是天然生成卷发,十分和蔼热心;刘东林教师教什么课不记住了,但记住他家住在高井畈刘家,每天单独沿水港走回家;杜林生教师是畈里杜家的,他的父亲是乡间名中医杜家少师傅,有祖传土方,治疑难杂症,很奥秘、有口碑。杜教师教语文,是不多见的“老三届”高中生,常识功底厚实。听大人们说,他还呼应计划生育召唤,做过结扎手术。不同的人走到了一同,每个人有不同的故事。这些教师本性、本分,朴素、朴素,像林间的一片叶,叶绿叶落任安闲;像山里的一条溪,枯丰人不知,喧默无人晓。但孩子们的生长缺不得他们,村庄的景色里少不了他们的色彩。
大田校园后来调来了刘绍先、黄国华配偶,不记住他们教什么课。他们家在校舍的最旮旯上,后门外是他家的菜地,永久是生气勃勃地长满瓜果菜蔬,常常共享给我家。他们有四个子女,儿子分别叫刘建平、刘爱平、刘永平,女儿叫刘卫平,最小的儿子永平比我大几岁,我俩是同班同学,仍是武术队的拳友,散打、摔跤、棍术的老搭档,常常比谁下腰动作快。传闻永平在蒲纺作业过,不知道近况怎么;我的二叔刘元先、二婶龚益珍也住在校园,二婶跟我的舅妈龚三元有亲戚联系。二叔拉得一手好二胡,后来当了县师范校园的校长。二婶调到别的一所建在山顶上的小学去了,持续当教师,持续住校园。去二叔二婶家有两条山路,都要穿过茂盛的山林。当年的二婶年青美丽,声响香甜,说话像歌唱。现在尽管老了,风味犹在,喜好舞剑,手机微信玩得顺溜,常在咱们的“老刘家”群里,发各种表情包。老两口在城里漫步,常碰到旧日的学生,门生满县城。
村庄校园虽偏僻、规划小,校园之间教师的调集沟通却频频,这儿往来不断过不少教师,像教代数的童树贞教师、涂立勋教师,当过水兵的项木清教师,后往来不断当了兵的体育教师项清明,校园其时还有仅有说武汉话的,是罗顺芝教师,传闻也回武汉了。
我的这些教师们,大多身世农家,家世寒微,没有显赫的布景,没有殷实的家资,没有过硬的学历,也没有见过太大的世面和受过满足的礼遇,但他们是山村里最有文化常识、最文雅,也是最有职责心、最具工作精力的一群人。生而不有,为而不恃,功成而弗居,不图酬谢,只管耕耘。从不苛求什么,也不苛求他人。一批批的学生结业,就像一茬茬稻谷在老练,教完他们,再教他们的孩子,一代接一代。他们视讲台为神坛,视教师工作为崇高,择一业、终终身,极力地发着光,像草丛间的萤火虫;尽力地燃烧着自己,像灶里的火、炉中的炭,照亮山里孩子们前路,温暖了这个国际。
我的这些教师们,是富于抱负、赋有才调,却也安于现状、甘心忍耐孤寂的一群人。他们大多是民办教师,走下讲台便是农人。有职责田要种,有工分要挣,干体力活比不过身强力壮的男劳力,挣工分赶不上人多势众的大家庭。到了年末分红少,有的教师家庭还要借钱抵物还超标款。村干部说了,你们家本年超标,今日你得给我签了这欠条,要不我拉走你们家的猪!遇到亲戚朋友有婚丧嫁娶大事,原本收入就不高,还得送情随礼凑份子,不免有些纠结;遇到左邻右舍鸡毛蒜皮的事,打不过,骂不过,不免文雅扫地。他们在精力与物质、抱负与实际、使命与命运的漩涡里,不断地调适姿态、调整心态,尽力以最好的状况面临这个国际。“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”,我亲眼见过,不止一位教师在自己的日记本上抄写过李商隐的这两句诗。它是诗,更是志。
我的这些教师们,尽管在学生面前夸夸其谈喋喋不休,各抒己见、倾其所知,但见到城里人,却有些腼腆乃至自卑;见到上级领导、干部,想提校园的困难、自己的难处,却难于启齿,乃至面红耳赤语无伦次。民办转公办,是许多民办教师的愿望,想给从前是学生的乡里社区干部送点儿什么,一是没什么可送的,二也舍不下脸面。
只需回到三尺讲台,往学生面前一站,全部都放下了。
放不下的,是两个字:职责。
最在乎的,是两个字:文雅。
他们或许在心里默念,我本是高山。
他们都是张桂梅,是李桂梅、陈桂梅、童桂梅……是一张张泛黄的老相片。
老相片里,他们是否仍然桂香浓郁、梅绽霜雪,是否仍然景色无边、景色无限?
耳畔响起韩红唱的《只需普通》,“没有神的光环,你我生而普通”“此心此生无憾,生命的火已点着”。
一份模糊的伤感,升腾在我的心底,向鼻尖、眼角处充溢。
四
是的,前面说到,我的母亲在这儿当民办教师,整整十年。
其时的校园师资缺乏,一些教师不得不教几门课。母亲从小学教到初中,教过语文、音乐、物理、化学,她教物理课时,编了关于磁力线“N极穿过手板心”的儿歌,许多学生会唱。我家有一台电子管收音机,是父亲自己装的。一开机红绿发光管奇彩闪耀,节目不多却热烈,孩子们常围着看。村里谁家有婚娶、添丁、孩子满月等喜事,我家的收音时机被借去一用,成了喜事标配。母亲总是既热心又不定心,因为调谐器上的羊肠线被粗鲁的手们扯断了好些次,最终光听旋钮的轱辘声和噪音了。
那一年,因为校园经费缺乏,教师们不得不克己课桌,不是用木材,而是用沙子、牛粪,掺和着水泥,砌泥砖课桌。母亲和教师们成了泥瓦匠。有一天,一块松动了的泥砖砸伤了母亲的脚,伤得很重,送到了城里医院。一见到妈妈打着纱带、拄着拐杖的姿态,我登时哇哇地哭了。从那次起,妈妈落下了病根,有时伤痛复发,疼得走不了路。
瘠薄的土地,也会怒放美丽的花朵;蹇涩的日子,亦不乏生命的欢歌。和山里孩子相同,我的幼年也有快乐和自得。五岁起,我就开端上学,母亲教几年级、哪个班,我就上几年级、哪个班,稀里糊涂懵里懵懂地跟班读,所以班里同学大多比我大。母亲下乡时带了一大箱书,是苏联小说,成了师生争相借阅的读物。后来才知道,那本被借阅最多、破损严峻,我一贯不知道姓名的书,叫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。读过一本书叫《从鸽子谷来的孩子们》,长大后没再见过。我曾在一篇小文里说到这件事,没想到收到各地素昧生平的读者寄来了十多本,有四位热心读者居然跑到图书馆借了书,复印了寄给我,厚厚一大本,让我感到沉甸甸的友情。这些书不光是使我获益,也丰厚了山里孩子的文化日子。家里办了图书角,同学们免费借阅,我也能够用书换书,乃至能够换弹弓、克己玩具火枪和小狗崽什么的。那时的我,不知道什么叫苦楚、苦难、贫穷,全部天然,全部天然。
像张桂梅教师相同,母亲对学生,就像对自己的孩子。我清楚地记住,我的裤子常常被她拿给尿裤子的同学换上。有的学生家里没有米吃,母亲就把米缸里所剩不多的米,舀出多半升,装进孩子的书包里,吩咐回家交给大人。有个地质勘探队驻守在校园邻近,子弟在大田校园借读,两年后移驻其他勘探点。撤走时,一位叫尹彩仙的女生跑回校园,抱着我妈,舍不得走,哭得像个泪人儿。
其时的村庄校园没有医务室,学生有个头疼脑热的无法治病,邻近村庄的老迈众治病打针,得去几里外的黄家嘴诊所。母亲便自学了医学常识,参与了赤脚医生训练,免费为师生和村里人治病打针。我亲眼见到母亲尝试着在自己身上打针、针灸,学会了再为村里人服务。周边村庄谁家有人生病了,来找我妈测个体温、量个血压、打个针,是常事。把打针针管针头装在医用铝盒里,用纱布蒙上,盖好了在热水里煮沸消毒,这是母亲交给我的一个常常性使命。那时分的家里,充溢医用酒精的滋味。量血压的牛筋橡胶管,常被我悄然拿出来做弹弓,因而没少挨打。老屋任家的干芳爹,卧床许多年,母亲风雨无阻地为他打了多年的针。为了表示感谢,干芳爹的儿子用泥砖帮我家砌了一个小厨房。
那些年,那些村,母亲给看过病、打过针、刮过痧的人,家家都有,不行胜数。母亲落实方针举家返城时,父亲地点的大学派一辆卡车来帮助搬迁,村里人闻讯赶来送别,来了一群又一群,送了一程又一程。有的人家送一升米、一篮菜,有的人家用手绢兜几个鸡蛋。干芳爹的儿子挑来一担柴兜,说是城里什么都贵,烧这个柴兜烤火。我妈感动得泪水涟涟,这件事一连念了好些年。
回到故土,单独在一些村里转,没有人知道我,但只需说到母亲陈教师的姓名,毛遂自荐是“陈教师”的老迈,就有人来打招待了。
回莲花塘和万古堂,是母亲最景色的事。车沿畅通无阻的村道开,恣意停在一个村口,只需垂暮的老母亲一下车,必定有人围上来喊“陈教师”,自报姓名,说是陈教师某某时期的学生,家住哪个村,叫什么姓名,我妈居然还念得出一些人的姓名,说得出一些人的故事。有的人趁便对我说一句,“我是你的同学”“我抄过你的作业”。我打量半响,如同没有找到回忆的线头。但母亲的沉醉,令我沉醉了。
教师授业一阵子,学生获益一辈子。天底下最巨大的工作,是教师。母亲的骄傲,让我执信这样的理念。
五
小时分的我,也有自己的心思,只不爱说话。
前面说到,万古堂小学有一位老工友,叫毛子岳。
那年新年,母亲领着我和弟弟妹妹,在武汉与父亲聚会。正月初十,回到乡间。
那年的雪,好大。下了火车,往大雪深处的家走去。澈骨雪风步步寒,鹅毛飞絮扬纷繁,雪暴一阵紧似一阵、密似一阵,大地上白茫茫一片。一家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被里寻着路。脸冻得没了表情,雪水灌进靴里,脚手都木了。
模糊中见着了李家岭上的两棵大柏树。翻过岭,便是咱们的家——万古堂小学。
树根下朦朦胧胧过来一行人。近了,隔着雪帘看去,尽管棉衣棉帽捂得紧,却辨得出是月亮井任家的人。随意问好了一句,一个男人说:“毛子岳死了!”
啊,毛子岳死了?一家人愣住了。
还没进小学的大门,就听见人声嘈杂。
堂屋中心,停放了一口乌黑的棺材。有人说,毛子岳已装殓了。母亲让人掀开棺盖,望了一眼,泪便簌簌地落了。
我家紧挨堂屋,四角漏风。调皮的我曾把墙缝掏成一个杯口大的洞,往外看人。此刻再从里往外看,正是乌黑的棺材。我骇怕,挪过柜子挡住那墙洞。挡不住的,却是毛子岳的影子。
黢黑的后山坡上是墓地,夏天有萤火虫和“磷火”忽闪,冬季有稀少的墓灯,阴沉瘆人。传闻有人鬼摸脑壳,四处夜游,一觉醒来竟躺在坟沟里。谁家孩儿病了,做娘的便去“收吓”——沿着乌黑的山路,唤着孩儿的乳名,喊“儿啊回来哟”,也叫收魂。常常听到夜风中,传来这惨痛的声响,我早吓得不敢吭声了。也不知人家孩儿的魂,真的收回了没。乌黑的屋角,偶然窜过一只黑猫,常吓人一跳。万古堂小学像荒地原野的一盏孤灯,被内幕笼罩,四周游荡着鬼的故事。
好在有毛子岳。毛子岳是一位白叟,宽厚的背,有些驼,下颌有颗豌豆大的痣。眉须浓黑,竖得像刺,像打鬼的钟馗。很少说话,开口有湘音。在万古堂小学担任种菜、喂猪、煮饭。多大岁数,哪里人氏,哪年来的,有没有亲人,没有人知道。在万古堂小学,他是我家仅有的街坊。
毛子岳为人和蔼,教师们唤他“毛师傅”,邻近乡民不管老少都直呼其名。有人来借米、借菜、借盐、借磷寸,往往是有借无还,他也不催人还。有人把猪和牛赶进菜园子,青菜被浪费一大片,他也仅仅抠块土巴扔曩昔,再骂上一声。村里有婆娘怕走夜路,喊一声“毛子岳,你送我一脚”,他二话不说就跟在后边断路。毛子岳识草药,满山坡收集鱼腥草、金银花、七叶一枝花之类的煎药,送人。还捉了蜈蚣、蛇什么的制成药吃。一旦中了毒,腿肿得像鱼鳔。
常常有蛇溜进空场,或许缠在某棵蓖麻树的根上,或许有蛇钻进床角,咱们总是慌张失措地喊毛师傅来打蛇。毛子岳的菜园很丰登,莴苣、韭菜、茄子、丝瓜、扁豆、南瓜,四季不断,常常送到我家。家里偶然煨汤,母亲总是盛出一碗,叫我端给毛子岳。
毛子岳好像对我感兴趣,偶然跟我说些什么,眼里像有话,我似懂非懂。很少有人能进他的屋,但我是破例。我见过他写毛笔字,写在报纸上,报纸被他拿去烧灶引火了。见过他哭,如同是一张小孩的相片。我容许不告知大人,这是我和他之间的隐秘。有人戏谑他:“毛子岳,你家堂客呢?”他很恼怒。两个壮劳力到厨房里抢他斫齐的柴,骂了他,他看了我一眼,一贯不还嘴。我回身走了,随后听到厨房里动态大起来了,那两人快快当当边跑出来边叫唤,“毛子岳是条疯狗,咬我了,咬我了!”我听了有些暗暗满意。那次,他送咱们一家赶火车,走大田畈的田埂,我趴在他宽厚的背上,睡着了。
有天朝晨,听得塘边上一阵叫喊:“毛子岳被人打了!”赶曩昔一看,毛子岳一身泥水地躺在沟边。原来是在凌晨时分,有人偷小学的猪,毛子岳追出来,被贼打倒了。
新年到了,母亲带咱们去武汉。临行前对毛子岳说:“我家就托付给您照看了,虽然没值钱的东西。”从武汉回乡间时,我爸妈还特别备了一份礼预备送毛子岳。万万没想到毛子岳居然说没就没了。
村里人是正月初五拜跑年时,发现毛子岳不在的。或许又是吃什么中毒了,村里人说,不知道咱们一家这么早回校园,棺材放我家近邻不合适,要不找间教室放。母亲说,不怕。
第二天,教师们和村里人把毛子岳热热烈闹送上了山。模糊听大人议论说,从毛子岳的木箱里发现了什么,有的说他是从湖南逃荒来的,有的说是从国民党军队里跑出来的。
飞飞扬扬的鹅毛大雪,掩去了那座,那座没有花圈的新坟。
人间总有一些东西,值得收藏。比如,永久不行康复的回忆,永久难以酬谢的恩惠。
全家搬到城里后,回去的时机少了。教育资源调整,学生会集到了更好的校园,教师们分流到其他的校园,大田校园不复存在了。再往后,土地被征用,村庄被搬迁,村路改道,池塘易容,旧校舍变成了被抛弃的蘑菇房,终成一片废墟,早已是荒草齐腰、残垣斑斓,一片雨打风吹的衰景算了。
残败,也是一种景色,是让人愈加铭肌镂骨的乡愁。
我想念的是,校园什么时分闭幕的,教师们到哪里去了,现在日子怎么,是否都健旺?能否再相见,是否还记住当年我这个黑黑瘦瘦的调皮孩子?
故土有万千游子,游子只需一个故土。那一草一木、一山一水,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日子,融入了我的回忆、我的血脉。故土记不得游子,游子却忘不得故土,我成了故土的客人了。思乡的羽翼,常在梦里振翅,从京城起飞,向着我的南边,我南边的故土,我故土的莲花塘、万古堂,飞去。
“我生来便是高山而非溪水,我欲于群峰之巅仰望平凡的沟壑。我生来便是人杰而非草芥,我站在巨人之肩轻视低微的胆小鬼!”这是张桂梅教师教给学生的誓词,是全国教师对学生的期许。
我想说,教师是真实的高山。
没有桂梅馨香,何来门生芳香。师恩如山,恩高义广,情深谊长。春晖不以时过,铭恩不以境迁。
万古堂作证。
(刘汉俊)